她差点认不出镜中的自己。
她披着染黑丝绸编织的长裙，上面连着轻柔的薄纱，精致的簪子挽好秀发，细密繁复的蕾丝绣在华贵的天鹅绒边角上，从裙摆的侧开口能看到蔷薇花纹的吊带袜，黑水晶的高跟鞋首次穿着还有点不适应。玄黑的色调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照，希罗娜从来没有这么盛装过，她在镜中看到了一脸的惊愕，一脸的笑意，再加上一脸的幸福。她现在就像一株最最娇嫩的弱柳，脚步轻盈，迎风而立，衣袂翩然。她再一次，情不自禁地用裹着绢丝长手套的纤细手指，抚摸自己的脸颊。
我是在……
“希罗娜，你是被自己迷住了？”
她倏地转身，想要敬礼，却被莱因哈特制止了。
大元帅身着在日光中闪闪发亮的白色西装，正满脸笑容地向她招手。希罗娜小心翼翼地踩着高跟鞋向她走去，想要询问现在的情况，但是手腕被不由分说地捉住了。莱因哈特领着她来到化妆室外的走廊，并向屋外的草地赶去。
“我作为伴娘都等急了！真是的，别让新郎好等啊！”
“新……郎？”
“你已经幸福到傻掉了吗？乐天的家伙。”
希罗娜怔怔盯着莱因哈特的襟花，讷讷道：“结婚……是……是我吗？”
她们迅速离开了屋子，来到一片闪耀的庭院中。
放眼望去，葱翠的草地仿佛覆盖的一张碧毡，庭院四边有一圈矮矮的朱红栏杆，她们经过栏杆，便听见了清脆的水声。溪水非常清冽，水中砂石历历可见。有一道红桥把她们引到对岸，踏上喜庆的地毯，鲜花拱门的左右是茂密灌木结成的屏风，过道两侧的花圃里，怒放的玫瑰点缀在繁盛的绿叶中间。前方的木台站满了人，当莱因哈特与希罗娜出现时，他们自觉让出道来，希罗娜的目光畅通无阻地落在最深处的礼台上。
果然，是他……
竟然，是他……
希罗娜慢慢停在原地；莱因哈特松开了她，加入了祝贺的队伍。
他穿着成对的黑色礼袍，金纹细腻，华丽而引人怀念。在熹微的晨光中，他的浅笑前所未见，而且仿佛与此刻的晨光一样，只照向全场的女主角，只照亮了她。希罗娜的视野逐渐朦胧了，不知是热泪，还是被熏蒸的雾气模糊了双眼。
她着了魔似的向前走去，却只迈了一步。
同僚的热情在她的眼中已经变冷了，连他的笑容也在心中褪色。
因为，这是假的。
这是不可能的。
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。永远不会。
所以，这只是一个梦。一个放肆、荒诞的梦。
在理解一切的刹那，希罗娜忽然想起来了，自己离开了索拉兹号，被大元帅授命主持潮汐祭调查的收尾工作，然后……然后，发生了什么？不记得了。记忆的最后画面，是从海浪中升起的白光，黑夜的海滩亮如白昼。
时空如镜面破碎，炽烈之光再度席卷。
希罗娜遮住了双眼，耳畔的祝贺远去，但嘈杂的喧闹又逐渐浮现。上方是夜空，下方是繁华的灯会，彩灯琳琅满目，广场上一片万紫千红，花团锦簇。周边的屋宇上、台阶上、窗棂上的白雪，如玉似银，檐下一盏盏彩灯，如霞似锦；皎洁的月辉中，红灯同白雪交映，格外光彩夺目。她正挽着那位少年的手，行走在流光中。
光辉与温度同样令人眩惑。
她悄悄抬起头来，只见灯火映在少年白皙的面庞上，就像飞起的红霞，亚麻色的长发更是泛着温暖的光泽。倏地，希罗娜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，又鬼使神差地向少年的身体倚靠了一点。他的浴衣领口微微敞开，可以望到纤细的脖颈也被照得红殷殷的，希罗娜不禁幻想起亲吻那里的感觉。
左手与他十指紧扣，右手拈住他的衣角，她和他一语不发，只顾欣赏美景。经过灯火繁盛的广场中央，各家商户都挂出各色彩灯，样式精巧，名目繁多：二龙戏珠、天女散花、青狮绣球、鱼跃龙门、仙猴献桃……小巧玲珑，袖珍华美，神态逼真，灯上彩穗飘飘，一盏胜似一盏。最新奇的冰灯是以冰块雕琢，有寿龟、金蟾、玉兔，还有绽放的宝莲等样式，冰雕中空，内置灯盏，照得整个广场冰光闪闪，犹如水晶宫。
华灯初上，灯火灿烂，直如白昼。
“玩过仙女棒吗？”
“只见别人玩过。但是，我给你准备了更加绚烂的东西。”希罗娜松开少年的衣角，领着他向自己准备的礼物而去，这种礼物一定要在灯火阑珊处才能盛开，“克沙特拉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。”她转身向着广场的后街，还神神秘秘地在转角冲空裔微笑。
高筒烟花的引信在低矮处，希罗娜蹲下身，在指尖燃起火焰，触碰引信。
第一次和他来庙会，一定要……
忽然，心头回忆了什么。希罗娜僵在那里，指尖响起滋滋的沸腾声。
她将目光聚集在手上，原来有水滴落。
“我……”
她在哀叹。
“……我怎么会这么做？”
不知不觉间，泪水从两颊滑下。
“这不是我的记忆，也不是我的梦境。”
灯火与庙会，是希罗娜从薇丝那里听到的云山往事，这与她毫不相干。那段时光完完全全属于薇丝，彼时彼地，希罗娜不可能在场，挽着他的手臂的人，更不可能是自己。不过，难道就真的没有那么一天吗？某时某地，希罗娜能心无忧虑地抱紧少年的手，心意相通，静默无言，慢慢走过灯火辉煌的街道，仿佛他们能一同慢慢走过人生的路途……
“不！不可能！”
希罗娜不再犹豫，陡然站起。
“暗鬼未灭，我和他不可能有安然度日的时光。如果我们之间有浪漫的时刻，那一定是在凯旋的宴会上！小憩的咖啡，节庆的灯火，还是逛街的下午？不，都不可能！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，不需要这种行为来确认和延续！”
衣衫已不是浴衣，太刀火蓝握紧在手，希罗娜以坚定不移的话语戳破了虚幻的梦。
“躲在幕后以虚情假意玩弄人心的家伙，滚出来吧！你就是所谓的‘静谧君王’！克沙特拉毁掉了你的肉身与城池，现在的你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余烬，你无法再用谎言欺骗我！我会让你付出代价！他的形象不是你能染指的！”
破除的幻影背后，是一片漆黑的空无。
在遥远的黑暗中，传来了铜钟似的冷笑。
“呵呵呵，真是别扭的女人，所渴望的居然不是属于自己的……”
炫惑的白光闪耀，希罗娜竭尽全力稳定心神，她牢牢记着自己的使命——
“铲除暗鬼！”
希罗娜恢复了意识，她不愿遵从暗鬼的阴谋，所以始终保持警惕。既然是精神世界，那就不要再纠结是真是假，是好是坏，只要斩下去就能……即便如此，肌肤鲜明感受到的和煦阳光仍旧让她睁开了双眼。
这里好像是庭院，绿草茵茵，中央有一棵参天大树，庭院四边各有一条长椅，希罗娜就是坐在四条长椅的其中之一上，后背靠着，似乎刚从午后的小憩中苏醒。思绪突然间有些朦胧，她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，前方还有困难与阴谋等待她去跨越，不能坐以待毙，必须主动出击！粉碎……
等等，粉碎什么？
希罗娜扶着额头，“粉碎暗鬼？”
可是，暗鬼不是在数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消灭了吗？
“请等一等我，老师！”
话语虽短，但强制让希罗娜的思维停摆了数秒。
从庭院外围的廊道上小跑而过的，的确是她的同僚，绯。而绯追逐的对象，希罗娜从未见过，那是一位有着漆黑长发与狰狞刀疤，浑身健硕肌肉的高大男人。绯称呼他为老师？可是，希罗娜知道，绯的老师荣茂雄不是早就牺牲了吗？不，不对，他还活着。的确活着。希罗娜以为自己刚睡醒，脑子还不清晰。
希罗娜呆呆地，目送同僚与她的老师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她回首四顾，庭院中还有其他人。
草坪的一角铺着一块光洁鲜亮的野餐垫，垫子上坐着一名少女和一对年轻夫妇。那名少女的肌肤上凝结着血红的结晶，希罗娜记得在索拉兹号上见过她，少女的名字是拜里厄。然而，她的双亲……脑海内又是一道电流窜过，希罗娜蹙着眉头，观察他们品尝三明治时的幸福。原来，和父母一同野餐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吗？她不能想象。
希罗娜向长廊那边挪了几步，向外面的广场眺望。
有一个名叫契法的少女，她的身后没有轮子，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散步。
那个叫希卡蕾的，身上已没有丝毫古墓的气息，她拿着小铲子在摆弄花圃。
来自影镇的姐妹烈雀和知更，身旁是她们的父母吗？
白夜城的天使，米迦勒……罗熙·特洛伊，在和唱诗班的孩子们一同欢笑。
审判长伊伦汀穿着美丽的连衣裙，下方的光洁长腿简直和日光一样耀眼。
“老师，这里的调子是这样弹的吗？”
来自白夜城的乐师克萝伊在指导徒弟。
为什么呢？
为什么她们在弹奏那曲歌谣时不带哀伤，不带愁容呢？还有，那里的是她的父亲吗？
希罗娜很奇怪，为什么自己误以为许许多多人早已死亡了呢？太阳温暖大地，而这种温暖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，她静静地站在廊道下，怔怔地看向温柔的宇宙，天花板的阴影盖住了她。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，希罗娜只是恰好站在近处罢了。
“希罗娜。”
她的娇躯颤抖了一阵，勉强稳定住。
那位少年，位于参天大树的绿荫里，他就坐在大家的中间。
因为大树种在隆起的土坡上，所以周围的每一人，希罗娜都看得分明。最中央的亚麻色长发的少年，披着空裔族传统的长袍，恐怕历史记载中没有比这更高水平的荣誉了。他的脸庞和记忆里的一样青春，五官俊美，是那样可爱、那样漂亮，灿烂的长发松松地垂在细嫩的颈项旁。而且那双眼睛，希罗娜无法抗拒那样柔和的目光，仿佛其中的喜悦与温暖，能将她的灵魂沉溺在光辉中。
自己的丑态大概让人无所适从，希罗娜哀叹道。
如果此时此刻回应了他的呼唤，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吗？或者，什么都不会改变？
“我没事。”
希罗娜挂好微笑，轻轻摇头，扶着太刀的左手又在颤抖。在那位少年的身边，她辨认出了许多人：有那条被当作宠物饲养的半暗鬼，有启光联邦的领航员薇丝，有白夜城的公主卡莲，有桀骜不驯的斯摩奇，有摆脱诅咒的艾蕾雅……还有希罗娜辨认不出的许多人。
阳光落在这里，这里只有她的孤影，孤影在延伸，延伸不到大树的绿荫，绿荫和影子终究没有融在一起。她偷偷试着笑了几声，但不合气氛的杂音没有传递到那里。
大家都很快乐，这样温馨的时空不正是他们所应当的景象吗？
所以……这算是救赎吗？
希罗娜摇摇头，不知是给谁看。
幸福而完美的世界，不需要特地留一个位置。
实在太过沉重的负担，压在一个局外人的肩上。
“太好了……”
眺望美好的彼岸，希罗娜在那边放射的流光溢彩中，露出笑容。
笑容里没有悲哀，也没有高兴。
她转身离去，只给对岸一个背影。
因为，她的归宿不在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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